陈曼生凝望那个背影
说紫砂,何能绕得过陈曼生? 若论官衔,他只是个七品县令;但他把自己的才情与紫砂糅合在一起,历史便记住并留下了他的名字:陈曼生。 陈鸿寿,字子恭,号曼生。他是浙江钱塘人,原是一位饱学诗书、精通金石书法的才子,“西泠八家”之一。嘉庆六年应科举拔贡,清代嘉庆二十一年,在毗邻宜兴的溧阳当县令。一个寒窗苦熬的文人,终于坐了一把县太爷的交椅,照例应该好好消受一番。但曼生兄的目光,仍然在文峰墨海间遨游。有一天,他办公的厅堂西侧,突然发现一枝连理桑,家人与幕客均以为此乃大吉之兆。于是便讨了一个彩头,将斋名改为“桑连理馆”。 据说,曼生当上县令不久,就遇上了一件大事。溧阳丘陵山区,盛产白芽茶,此乃孝敬皇上的贡品。清明之前,必须作为十纲贡茶的第一纲运至京城。曼生不敢怠慢,亲自前往山中采茶之地,日夜监督。又差人快马加鞭、昼夜兼程,赶往京城。皇上品了白芽茶,龙颜大悦。消息传来,曼生及幕客好友皆雀跃欢呼。曼生性情中人,一时兴起,手持大钹,敲击不已。那大钹乃紫铜所制,凹凸有致,锃亮发光。合则响,合而美,奏响人间欢乐。遂以“合欢”为名,以合钹为样,设计了一把合欢壶,让阳羡的制壶高手杨彭年来制作。一日,彭年来了,包袱解开,是一坨紫砂泥。彭年说,这是朱泥,烧成后通体大红,必具风雅之质。这一把壶,曼生要亲制,衙门里的公事,让手下人去办吧。他要制壶,皇上来了也不管了。彭年在一旁窃笑,呆头鹅,呆劲上来,门板也挡不住啊。 在彭年的帮助下,壶制成了。壶底一枚方印:阿曼陀室。壶面上,“八饼头纲,为鸾为凤,得雌者昌。”亦为曼生亲刻,苍劲俊秀,表达了他当时的喜悦之心。 曼生豪性之余,取过笔墨,给彭年画了一幅《菊花紫砂壶图》,题记曰:“杨君彭年制茗壶,得龚时遗法,而余又爱壶亦有制壶之癖,终未能如此壶之精妙者,图之以俟同好之赏。” 寥寥数语,对杨彭年的欣赏之情跃然纸上。 如果是一般的抚弄风雅,那倒也罢了。而陈曼生骨子里偏偏是那种不玩痛快决不罢休的文人。嘈杂的官场他没有兴趣,见惯了沧海桑田,心就趋向沉静。离此不到百里的宜兴窑场,才是他心中的牵挂。一见到那温雅古朴的紫砂壶,他就怦然心动、爱不释手。我们可以想象,陈曼生乘坐的官船,经常是在暮色苍茫时分,悄悄地驶入蜀山脚下的蠡河。避开了官场上那种对等的接风应酬,他居然一头钻进了四面漏风的窑头小屋。在那样漫长的寒夜,有一把暖心慰怀的紫砂老壶,伴着纯香馥郁的茗茶,天高海阔、品壶论艺,一切都是多余的了。谁也无法想象,最初的“曼生壶”就是这样诞生的。 乌纱,算什么东西?皇恩何浩荡?官宦不过一秋风而已。 那些和紫砂名手们交流的日子始终是愉快的。窑场上那陶器出品的清脆声响,无疑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,以至在回到溧阳的衙门府,陈曼生的心还留在陶都那温心暖骨的紫砂壶里。当时他身边有许多幕客,如江听香、郭频伽、查梅史等。那都是些做官前结交的文朋诗友,他们聚集在陈曼生这里,有时也参政议政,提供些“振兴溧阳”之类的锦囊妙计;更多的却是在一起谈诗研文、探讨书画。有曼生兄买单,他们可以不愁衣食而聚起一个艺术沙龙。曼生兄痴爱紫砂,他们也必然受到影响。紫砂是男人的知己,不仅因为可以喝茶,而是可以把玩。不为稻粱谋的哥们儿深得中国古代儒学、道学之玄机,把阴阳学说渗透到具体的紫砂造型里;每一根线条,都浸淫着东方古典美学的理念。流传后世的“曼生十八式”,就是在陈曼生的主持下,由他的文朋画友们共同完成的。 从历史的角度看,陈曼生和他的幕客们对紫砂艺术最大的贡献,莫过于在紫砂壶款式上进行了一次。这种是温良恭俭让式的慢慢渗透。紫砂还是那个紫砂,龙窑还是那个龙窑,但壶已经不是那老是承袭前代千壶一面陈陈相因的壶了。曼生壶的出现,如一股清新而淋漓的元气,一扫陈旧壶风;紫砂名手们瞪大了他们原本清高的眼球,玩壶的主儿们则掂量着他们囊中的银子。接下来,曼生们开始把篆刻作为一种装饰手段施于壶上,使紫砂壶成为艺术品的条件更为成熟。而他们撰写的那些格调高雅的壶铭,则为提升紫砂的文学意蕴开创了一代风气。 陈曼生自己不光设计、监制了许多传世的紫砂壶样,他还亲自制作、篆刻了一些精彩的壶艺绝品。不仅让操练了一生的金石书法大放异彩,也圆足了紫砂梦、过足了紫砂瘾。 合欢壶,是曼生所爱之一。又有壶铭曰:“试阳羡茶、煮合江水,坡仙之徒、皆大欢喜。” 哦,尝试阳羡茶,必得用合江水呢,若是东坡的门徒,三五知己,无酒有茶,品茗谈天,足矣! 合欢,真是一个好名字;一把好壶如果没有一个好名字,那真糟蹋了它!你看那古往今来的英雄好汉,关云长、岳飞、武松、霍元甲、董存瑞、雷锋……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名字? 此后两百余年,各代壶迷对该壶有着不同解读,有人以为,合欢乃红袖添香,月下私语;是曾经沧海之后的彻悟,是巫山云雨之后的缠绵;是陈曼生内心的一个结,是中国紫砂史上的一个未解的风月故事。 见仁见智,各家自便,只要不辱没了曼生的风度,便就好了。 曼生制壶,与那些紫砂工匠相比,似不求器型之完美,而讲究气度的不凡。合欢壶,更像一个大家闺秀,她不怎么讲究装扮,一颦一笑,却是幽雅莫测、风月满怀。陈曼生着重表现的,是她的肩,那种圆润、丰腴、灵巧,你可以想象,她的脸、臂、腰、臀、腿……有多美。 据史料记载,曼生壶并没有进入商品流通。尽管有人愿意用重金收购,但陈曼生并不动心。君子不言利,陈曼生应该是一个有骨气的清官,那白花花的银子对他并没有太大的。紫砂的品性更让他在淡泊的心境中寻求着一种无为的生活。而他的那些哥们儿也没有去蓄意炒作。作为艺术品,曼生壶的设计、制作极为严谨。产量也不多,大抵是在朋友和壶迷之间流传。 据说,一次酒后,曼生将一些原本打算送朋友的壶统统打碎,也许他突然发现,这些壶其实并不像别人称赞的那么好,碎壶,与焚琴煮鹤,并非同义也。后有湖广巡抚吴大澂,乃学富五车之大文人,他四处托人求壶而不得,感叹万分地说:金银非老夫所爱,乌纱亦非老夫所求,唯曼生壶为老夫心动而终难遂愿,此乃一生之憾矣。 《合欢壶》,是曼生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砂壶之一。曼生之后,日月经年,历朝历代,无数把合欢仿壶如过江之鲫应运而生。正所谓,合欢遍地,知音几何?曼生灵泉有知,又该当何想呢?